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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鐘瑜婷 攝影:張豫 【南都周刊】


  許久前,張藝謀第一次見到吳念真,直言,「很多人說我一臉舊社會,念真,你也差不多。」
 
  台北大直區,這是吳念真首次接受大陸記者專訪。但大陸觀眾對他這張「寫滿台灣人愁苦」的臉並不陌生,前幾年他去遼寧,有女孩一眼認出他,把他嚇個半死。
 
  這場專訪或許來得有點遲。台灣散文家小野曾說過,「你要了解台灣的小說和電影,竟然不認識吳念真?」
 
  吳念真曾五次獲得金馬獎最佳編劇,號稱「吳金馬」。他幫三十餘位導演寫過故事,從個人風格強烈的侯孝賢、楊德昌、許鞍華,到拍商業片賺大錢的朱延平。 有人說,「只要搭上他的金馬列車,提名最佳影片或導演就有希望。」他飾演《一一》中老實的男一號,在銀幕裡發怒,「什麼都是裝的,還有什麼是真的?」
 
  1994年,輪到吳念真自己拍電影了,第一部《多桑》便獲得義大利都靈影展最佳影片獎。近些年,他的出鏡率高得令人嘆服,主持人、作家、舞台劇導演……這位「台灣最有魅力的歐吉桑」還是個廣告王,小S、陶晶瑩的廣告總量也比不過他。這事連兒子吳念謙都煩了,「買個飲料,也被剝奪不看到他臉的權利。」
 
  今年,他五十八歲,新書《這些人,那些事》受台灣讀者瘋狂追捧,短短幾個月加印到了八萬冊,甚至出現團購。有讀者說,「我最反對煽情。可每次看他的東西就是要哭。」該書已初步確定將由譯林出版社發行簡體版。
 
  鄉土煙火
 
  個子不高的吳念真,最愛淺藍牛仔褲,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不笑的時候,臉往下一拉,雙眉稍蹙。
 
  他出生在九份的礦工家庭,《悲情城市》曾在此取景,吳念真借女主角之口描述故鄉:芒花開了,滿山白濛濛,像雪。 兒時,個子特小的吳念真常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雨霧中,走近一小時山路,等到了附近的小學,全身都濕了。
 
  吳念真有「全台灣最會講故事的人」之美譽,這得追溯到入門師傅條春伯。 九份礦區裡,全是為著黃金而從四方擁至的冒險型人物。條春伯是無數神奇人生的轉述者,連當事者聽了都涕淚。在條春伯的嘴下數次「身臨奇境」,吳念真相信:具有畫面感的通俗功力便可讓人快樂。一天,條春伯把吳念真叫到一旁,「我會死掉,到時村里就靠你讀信、寫信了」。 寫信這事,也讓吳念真熟識了人情世故。
 
  「不許念經」,吳念真被叔伯大姨命令,一定要用閩南語講述報上的故事。 到今天,他仍討厭沒有生活感的「國語」,故意在戲中不放字幕,「就是要讓觀眾感受畫面。」
 
  全村人靠礦吃飯,日子過得清貧。一日天晴,吳念真帶弟弟妹妹到山崖,望著抵達遠方的鐵軌。 身為大哥,他許下未來,「等有一天我們去台北賺錢,家裡就不會沒錢買菜了。」孩子們臉上全是淚水。
 
  他是心直口快到「不好惹」。《康熙來了》現場,蔡康永問吳念真,「你怎麼導了兩部電影就不導了?」不到兩秒,他嗆蔡康永,「你念了三年電影,一部也沒導過吧?」蔡康永彎腰大笑。過沒多久,他又頂撞主持人,「你很奇怪耶,那麼年輕,講話那麼老。」
 
  一旁的吳念謙提醒父親,「不要這樣,有點禮貌。」蔡康永才知道什麼叫「一物降一物」,回家發表博文,題為,「治我者,吳念真」。
 
  他自小不懼權威。曾經有段時間父親沉迷賭博,他認真地寫了封信去警察局告發,結果被暴打一頓。
 
  《戀戀風塵》的中影修復版DVD花絮中,侯孝賢道:吳念真本名叫吳文欽,因女朋友叫阿真,他取筆名吳念真,意思是「不要再掛念阿真」。 粉絲私下八卦,這究竟是念還是不念?
 
  「有些事情永遠也不能放下。」情感之於吳念真,是大過一切。吳念真的礦工父親,最後只剩十分之一可呼吸的肺部,在醫院跳樓自殺。年老的叔伯們,堅持要給老友扛棺木。崎嶇山路上,吳念真盯著眼前肌肉緊繃、一步一抖的數只瘦腿,一路大哭。不是哭父親,是哭這生死友情。數年後回憶起,他臉部總僵硬,眼淚又出來。
 
  念完初中,十六歲,吳念真到台北半工半讀。半夜牽著老闆的狗散步,遇到一位在牛肉店裡洗碗的小孩,兩人站著聊天便熟了。「人就應該是透明的。」他堅信。
 
  「私人」故事會
 
  在台北混生活,吳念真讀到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及司馬中原筆下的「狂風沙」,特別「無感」。直到他去當兵,黃春明的作品《鑼》讓他一下子醒了,「啊,原來文學講的是我們自己的情感」。
 
  吳念真開始一種與周遭一切熱烈交流的寫作,「我要表達我的情感」。 從小在礦村生活的叔伯阿姨,及到台北討生活時看到的眾生相,一點一滴入了他的小說和劇本。
 
  1977年,吳念真第一個劇本《香火》,引起「中央電影公司」總經理明驥注意,找他進「中影」。當時台產電影票房已陷入谷底,「中影」一改按資論輩,起用年輕作家小野、吳念真組成「二人小組」負責選材編劇。
 
  「二人小組」想了個「快速製造導演」的策略:由幾個導演共同拍一部電影。 1982年,新電影開山之作《光陰的故事》即為該模式。正如《台灣新電影》作者、影評人焦雄屏所說:「新電影在中影內部捲起浪潮,雖然有一些客觀條件,但無疑編劇家小野和吳念真是其中煽火者。」
 
  那時,吳念真跟侯孝賢、楊德昌等人混了個爛熟。侯孝賢剛拍了些成功的商業電影,成天穿著布鞋,頭髮長長的,像個小流氓。楊德昌剛從美國學了一堆理論回來,穿著一件T恤走來走去,上面寫著Herzog?、Bresson and Yang,「意思是,我楊德昌以後也要跟赫索伯格、布列松一樣等級。」
 
  這幫人是台灣新電影運動的主要參與者。常常,晚上十點,侯孝賢、楊德昌等人念頭一起,便從台北出發,開四十多分鐘的車到吳念真在郊區山上的家。
 
  大半夜的,一夥人湊著臉,觀摩託人從四處蒐集的電影。吳念真剛結婚的太太有潔癖,為防煙灰亂飛,只好拿個大花瓶,裝上水,供這幫「不務正業者」使用。
 
  奇怪,為什麼大家都不喝酒? 時隔多年,吳念真絞盡腦汁,想不明白。
 
  這些人中,數楊德昌英文水平最好,常給其他人講解無字幕的外文片。有時他們看到日本新導演的電影裡只有對話沒有音樂,集體嘆服。看完電影,便瘋狂聊天,各談各的生命故事,內容無所禁忌。
 
  意料之外的是,這些人的私人故事大多被拍成之後台灣新電影的代表之作。
 
  侯孝賢不經意回憶童年,大夥說你拍吧。觀眾便看到了《童年往事》裡整個時代的記錄。吳念真的初戀受眾人慫恿,被拍成《戀戀風塵》。 湊過這場私人故事會的,還有香港導演許鞍華。她吐了一連串複雜的家庭身世,吳念真寫下《客途秋恨》,電影裡張曼玉演女主角。
 
  這幫朋友有著迥然不同的敘述風格。侯孝賢愛舉一反三,容易從生活片段扯到小說文本,而楊德昌偏理論,對話中常要丟很多東西給他抓感覺。「『唉,這個猛。』說明你刺激到他了。」
 
  從吳念真「超級台語腔」出來的,更多是父親,以及父親那一代受過日本教育,卻在一夜之間必須變成中國人,所遇到的認同問題。他想找侯孝賢拍,侯孝賢只撂下一句話,「你自己的故事,你自己拍。」
 
  1994年,吳念真拍了《多桑》。許鞍華評價《多桑》,「父親性格的描寫細緻又動人,技術部分也十分老練。」但她卻認為,影片後半段從父親病重、跳樓自殺,身為人子的吳念真,完成父親生前一覽日本的願望,影片「失掉觀點,變得太私人且太情緒化」。
 
  吳念真坦然,自己的故事當然有私人情感。但他也說,生命經歷,最多是提供素材。「我在《多桑》中講我爸爸,可那也是很多人的爸爸。」或許,如焦雄屏所言,疏離、靜觀從來不是吳念真的本性,他的電影就像他的人,是積極捲入,又熱切動之以情的。
 
  這場「私人故事會」跟台灣新電影的寫實主義有莫大關聯。在原本以武俠、瓊瑤片為主的台灣電影市場,寫實風格得到極好反響。「觀眾坐在電影院,突然看到了屏幕中出現很醜的人,頓感熟悉親切。」
 
  對於新電影運動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衰落,吳念真說,「台灣新電影運動的發生,幾乎是靠著一幫走得太快的人,而台灣觀眾,至今也沒趕上他們的腳步。」
 
  世界很奇怪
 
  在台北呆了四十幾年,吳念真還是非常不適應。
 
  「台北人很冷漠。」他想起二十幾年前的台北,隨處可見為夢想而努力奮鬥的鄉下人臉孔。近年,吳念真到上海去,一位學洗頭髮的河北女孩對他說,要努力,日後回家開一家有四張椅子的店。 吳念真頓覺似曾相識,眼淚都要流出來。
 
  大多時候,他對這個世界不能認同,蹦出口頭禪:「這很奇怪耶!」
 
  Facebook上有十多萬粉絲,他每天會在上面表達感激或分享。可他又難以理解,「這個世界真是很奇怪,我寫得再悲傷,你都按『讚』?」
 
  看政治人物表演,他想,少來了。朋友跟妻子因藍綠問題吵架,深感荒謬,他拼命搖頭,離婚吧。常常,他在電話裡大罵記者,「你畜生!我是跟你分享耶。」
 
  年輕時,他讀克魯泡特金的《麵包與自由》、《互助論》,極為感動。他承認自己是克魯泡特金的信徒,有社會主義情結。「連動物都有相互關懷的本能。」
 
  他遇到一位牛肉麵老闆,竟是當年半夜路上熟識的洗碗工。兩人興奮得不得了。 這種友情,四十歲以後,吳念真再也找不到了,「人跟人認識,再也不是因了解對方的過去。」
 
  2002年,吳念真二弟連碧東欠下千萬賭債,於車內引廢氣自殺。過了三年,長期患有憂鬱症的大妹連翠萍遭詐騙失財,燒炭身亡。
 
  從那時開始,有些東西徹底失落了,吳念真開始認不得自己。一天早晨,他睜開眼,一個念頭閃過,生命為什麼這樣重複啊。厭倦得連牙齒也不想刷。
 
  憂鬱症來了。他再也不回去九份,怪自己對畫面的記憶力太好,那霧氣、味道直撲而來,沒辦法承受。直到2010年11月份,因《這些人,那些事》出版,他才帶著四十多位讀者回去,「有責任在,我起碼不會沉浸在情緒中。」
 
  他想,這個世界是無法被改變的。只好做比較有趣的事情。 連商業廣告片,他也要拍出感情,很多觀眾看了都哭。2003年後,吳念真導演了舞台劇《人間條件》的四個系列,每次上演都滿座。演出前,他不忘提醒演員,「你們何德何能。」
 
  他要透明,連悲觀也不掩飾。以揭露知識分子弊病為題的《人間條件》之四謝幕時,他明白地對台下觀眾說,「我知道,回去後,你們也不會變。」
 
  吳念真還想拍電影,名字都想好了,《一清專案》,講台灣上世紀八十年代黑幫社會的故事。他堅信電影是給多數人看的,不過沒把握,只好「說說而已」。
 
  除了跟觀眾在一起,他也需獨自療傷。從晚上十點到半夜三點,他總關自己在書房。 為防失眠,臨睡前他總喝點威士忌。
 




  南都周刊×吳念真
 
  楊德昌很絕望,侯孝賢講感覺
 
  南都周刊:當時你們在家裡看的電影,有偏好哪些片子?


  吳念真:也沒有,都是各自喜歡的。比如我比較喜歡意大利新寫實的,像《偷單車》(又名:單車失竊記)。


  侯孝賢一直想改變主流商業電影模式,他聽到很多國外留學回來的導演在講理論,他想,媽的這個我早就已經想過啦,自信就來了。到了拍《風櫃來的人》,爸爸看著小孩去上學,鏡頭回來,眼前的小孩已經長大,這在以前不會出現。楊德昌很絕望,從社會存疑到完全否定,最後《一一》比較溫暖一些。這個可能跟他看到的社會環境有關。
 
  南都周刊:你跟楊德昌合作的電影有多部,有什麼感受?
 
  吳念真:楊德昌很清晰自己的理論框架,並能找到社會故事去填滿。他的觀點很清楚,而且不能被打破,我們必須尊重他。但他的很多對白寫出來都像西方翻譯小說,有時我會幫他改得口語化,比如《一一》、《麻將》。


  還是很懷念他,他EQ不好,但很聰明,是海峽兩岸最厲害的導演,能將自己的創作意圖表達得很清楚。
 
  南都周刊:朱天文與你一起編劇《悲情城市》,這部後來引起巨大反響的電影,你們當時的真正拍攝意圖是什麼?
 
  吳念真:《悲情城市》創作的出發點其實很簡單,「二二八事件」是個很可怕的敏感話題。 我們想,如果這個話題可以拍成電影,其他討論就可以出來了。當然,我們不能在電影裡作定奪。 對我來講,「二二八事件」,是一種認知衝突,大陸人來的時候是想說台灣人被日本人奴化,要教育你們。台灣人想說離別很久的媽媽回來了,結果竟然殺我們。
 
  南都周刊:你剛剛提到侯孝賢的作品偏無情節化,你怎麼看?
 
  吳念真:他後來是越來越這樣了,常常講求感覺;但我對這個存疑,我覺得電影還是給大多數人看的,要跟群眾在一起,我們的看法不一樣。
 
  南都周刊:近來還有跟侯孝賢聯繫嗎?
 
  吳念真:很少見面,見面都很有禮貌了。但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很清楚,人生某一個時期的某一些朋友,後來消失了就不要去想了。當然還是有點遺憾,當初很好的一群朋友,現在都很少聯繫,當然這裡可能牽扯到一些複雜因素,他們不喜歡我,這個是可以尊重的。
 
  南都周刊:怎麼看待今天台灣本土電影的市場能力?
 
  吳念真:人可能會懷舊,這幾年台灣賣得最好的,都是跟台灣文化有關係的,像《海角七號》、《艋舺》。但如果太多了又氾濫了,台灣這麼小的地方很容易有淺盤作用。
 
  南都周刊:一直以來,你跟大陸這邊的導演有什麼聯繫?
 
  吳念真:會啊,現在比較少。以前影展常常碰到。那時張藝謀等剛出來,鞏俐第一次到香港的時候,我們湊錢送她一個包包。我們現在講,她可以送我們每個人幾百個包包了。後來陳凱歌、王小帥,都接觸過。
 
  那時在香港看電影,發現大陸大導演也拉到一個比較寫實的調上。 看完《如意》,我們所有台灣導演站起來鼓掌。因為擔心回來被政府審核,一堆人偷偷見面,包括謝晉,大家會談談彼此對電影的看法,我們也對大陸公營影廠的作業流程感到好奇。楊德昌當時講了一句話,說未來兩邊彼此都是創作上的競爭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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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詹宏志

 

延伸閱讀:《悲情城市》20年專輯 系列專訪(一) 吳念真談《悲情城市》

延伸聆賞:楊德昌作品恐怖份子幕後花絮-吳念真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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