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文學相對論/幾米vs焦元溥

【聯合報╱林盈志記錄整理】
2014.11.03 03:22 am

【創作的開始與創作的靈感】


幾米:我大學念了美術系,但我沒有從小學習素描、水彩等基本功,基礎非常薄弱,導致我在大學時成績很爛非常自卑。為此我在分組時選了設計組,覺得這樣以後才能找到工作。之後進了廣告公司,一做十二年。我進廣告公司第三年左右,心裡開始渴望想畫插圖,可是不曉得怎麼畫,也沒人可問,就每天隨便亂塗。有一天某位同事跟我說,你的畫可不可以借我?結果她就拿著我的畫跑到出版公司去找編輯,說我有一個同事他很喜歡畫畫,可不可以讓他幫你們畫插畫?居然《皇冠》雜誌就來邀約了,所以我是被一位衝動的牡羊座朋友給開啟插畫生涯的。

我一邊上班一邊畫畫,但我很討厭工作要不停開會,決定辭職來專職畫插畫。沒想到離職第一年便生了場重病,待在醫院哭了一年,接受治療,覺得生命所剩無幾。某天有位出版社老闆問我:「你要不要把之前的插圖集結成一本書?」我心裡想:「好啊,就把它們湊成一本書吧,可以留給家人紀念。」我是想著也許可以留下一些東西當作紀念才開始創作的。第二年,我就完成了兩本書:《森林裡的祕密》跟《微笑的魚》(大塊文化出版)。那一年,我已經四十歲了。

焦元溥:最近我們家整修,我媽從房間翻出非常多奇妙的東西,包括我幼稚園中班的家庭聯絡簿。老師寫的意見是,她覺得我很有音樂天分,無論教任何歌曲,我聽一遍就可以記下來。我四歲開始學鋼琴,但學樂器跟喜歡音樂是兩回事,一直要到國小四年級,因緣際會,在學校訓導處借來的音樂卡帶上聽到布拉姆斯的《悲劇序曲》,從此才真正喜歡古典音樂,而且是入迷地喜歡:我總是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這音樂在說什麼?為什麼這樣吸引我?這些作曲家又有哪些作品?

我之前本科一直不是音樂,但也一直有自己的音樂學習。在念完碩士打算讀博士時,我覺得該要專心致志,就決定把心力專注在音樂上。不過我也沒有後悔曾經花了那麼多時間精力去學其他東西。我現在每每忙到不可開交,有時會想,如果我忙的不是音樂,那應該早就累垮躺在醫院裡了,但因為是音樂,即使萬分忙碌,仍然可以撐持到現在。

幾米:我就是沒有學音樂才躺在醫院啊!(笑)

誤打誤撞,幾米師從李石樵大師習畫

焦元溥:在你的書裡提到當年考大學前曾補習過素描,但上過課的這科卻考最低分,從沒上過課的其他科反而考高分,我很想知道你怎麼看這件事。其次,你曾經說你以前有技術卻不知道畫什麼,生病痊癒後好像就有東西要說了。人們通常是有想法卻沒有技術去實踐,我很好奇你如何把技術和想法結合為一?

幾米:我是高三下學期才知道有美術系可以考,所以非常慌張跟我爸說,我想要考美術系,可是聽說要考術科。當時我根本不曉得有補習班教這個,我爸說他同學的兒子是師大美術系畢業的,就找他來幫忙諮詢。因此有一天我就在師大跟一位年輕人見面,那個人叫吳炫三。當時他是在念研究所的樣子,他說他非常忙碌,因此介紹我去找他的老師,竟然是李石樵大師。因此我就在李老師的畫室學素描。

高中學校下課後就搭公車去李老師的畫室上課。每天老師都把我畫的全部抹掉,說要重來。我總共學了三個月,其實完全聽不懂這位武林高手在講什麼,因為我沒有基礎功。考試當天,我卻樂壞了,發現素描考的是畫一尊我每天都在畫的石膏像。但是我的水彩、國畫還有書法,根本沒有時間準備,硬著頭皮上場。等我入學之後,發現同學的素描都拿很高分,我只是人家的一半。可是我的國畫跟水彩卻比他們高很多,所以你問我這件事,我就覺得,這因此讓像我這樣不該念的人去念了。

焦元溥:但我想你當年考試的水彩和國畫裡,一定有某種能夠牽動人心的東西。

幾米:很多人很早就顯現他們過人的才華或者是創作的慾望,可能在十八歲或二十歲就寫出非常棒的文章、畫出非常驚人的作品,可是我完全不是這樣子。我在大學已經夠自卑了,因此從來不覺得我是個有創作力的人。去廣告公司上班,我也都是排在後面。等到有一天我變成幾米時,我聽說廣告公司的人說:「怎麼會是他呢?他以前在公司很爛的啊!」我就是這樣的人。

焦元溥:但很多作曲家也是這樣,到三十歲(如華格納)甚至四十歲(如普契尼)才大爆發,不是所有創作者都必須要是莫札特或蕭邦。不過無論如何,我想累積絕對重要,沒有累積就不會有成果,即使你不見得知道自己累積了什麼。

幾米:從我開始練習插畫到出第一本書,我已經持續畫十五年的圖了,但期間沒人知曉,因此人家就覺得這個幾米怎麼突然冒出來。在沒有預期出書的練習過程中,我慢慢學到一些東西,還有在廣告公司上班的訓練。也許大家覺得上班很無聊啊,每天都做同樣的事情,但這裡面可能有組織邏輯等等很多不同的練習在裡面,這些一點一滴累積起來才可能變成現在還不錯的狀況。

沒有實作過程,靈感只是靈感

焦元溥:那你怎麼看靈感這件事?我想你一定常被問,繪本裡那些絕妙想法,究竟從何處得來,是不是每天都在咖啡館看人?

幾米:大家都喜歡談靈感,不喜歡談靈感背後的實作,但很多靈感往往來自於實作過程。可是實作好辛苦好無趣,談靈感彷彿可以天馬行空地說我想這樣那樣,但實作就是每天坐在桌子前八個小時不斷工作。如果沒有這看起來很無趣的實作過程,所有的靈感終究只是靈感。靈感當然非常重要,但是你要先問你自己可不可能做到耐下性子一筆一畫持續創作下去。

焦元溥:啊,這就是畢卡索說的,「靈感是一位很難邀請的客人,總是在我工作八九個小時後,他才會出現」。我的寫作也是如此:最初由一個概念去延展,在過程中自然會出現其他想法,但這些衍生出來的靈感,絕對不是坐在家空想就會出現,一定要親自去做,才會漸次發展出來。我也往往在寫作過程中猛然發覺,原來這曲子可以這樣想,原來那件事情可以那樣看。甚至,我可以說就是要透過實際寫作,才可能想出自己先前想不到的事。

像我的博士論文,許多關鍵性的突破,全都來自當初根本沒有想到要用的資料,都是在書寫過程中不斷撞牆、跌跤,狠狠摔在地上的時候看到天邊一朵雲,於是忽然了悟,知道正是這朵雲可以救你。如果不確切地去做這些,所得最多就是「理所當然」,不會有超出預期的成果。

所以和專欄相比,我其實更愛寫書,因為寫書是大型創作,必須逼迫自己去組織,去構思,去完成自己不見得能掌握的結構,才會從過程裡逼出更多東西,獲得之前沒有的能力。面對巨大挑戰雖然辛苦,也極可能失敗,但最終總是有收穫。


【專欄的愛與愁】

專欄也能逼出專業能力

幾米:現在台灣很少有報章雜誌有足夠空間讓創作者持續創作了,日本作家很多作品是從雜誌專欄連載累積下來,台灣以前有報紙連載或專欄,但現在很少見了。如果有持續發表的需求,創作累積會比較容易些,如果要作者埋頭創作一兩年才出書,可能很容易就陣亡。我有好幾年一直在忙專欄,其中有利有弊。你現在有幾個專欄?

焦元溥:大概七個,但最可怕的是《聯合晚報》專欄,除了過年以外,每周得交一篇八百到一千字的文章。從2007年九月第一周開始,到今年剛滿七年。

我接下來要講的話很誠實,那就是在寫專欄之前,我並不是一個好的寫作者(現在也……),我的寫作技術其實是被專欄磨出來的。這要從《聯副》的雙周專欄談起:字數就是那麼多,想說的話卻寫不完,怎麼辦?那時我多在截稿前一周就完成文章,然後想如何把三句話用兩句話說,兩句話用一句話說,把一千二百字的稿子修到一千字以內,卻不減少文章的內容。換句話說,專欄逼我自我訓練,把自己的筆法磨得更銳利、更老練。

專欄也能逼出專業能力。當自己完全沒有靈感,卻必須要寫,還得合格,那該怎麼辦?這時候就需要技術。其實這和演奏家很像,特別是聲樂家,因為人的聲音狀況每天都不同,當狀況不好卻還是得唱,那就是用技術去補去撐去救,無論如何都要安全下台,要對音樂有所交代,這才算專業。

再來,專欄既然每周得寫,一年要寫五十一篇不同文章。假使第一年做得到,要再寫第二年,那就超過一百篇,接下來第三年、第四年……我覺得專欄逼我去思考,類似的敘述方式用過幾次,類似題材寫過什麼。假如這篇文章是四段式,那有沒有可能換另外一種方法寫?或改用倒敘法?這當然又把技術磨得更熟練,還要逼你去嘗試新筆法與開發新題材,不然讀者就會講,這人的文章怎麼全都長得一樣。誰都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變得公式化,若說對創作有自覺,那就得推陳出新,要不斷增進自己的能力。

在離開學校、沒人給你出作業之後,有個機會逼你一直交作業,逼你進步,那真的很讓人感到興奮。因此,我特別感謝最初邀請我寫專欄的主編,例如陳義芝,他們真的很有勇氣,願意給新人機會。

幾米:現在沒有任何人要找我寫專欄,所以……

人的潛力是被激發出來的

焦元溥:那是因為你已經成仙啦!況且現在找你,你也不會接吧!你要不要說說你曾經有過什麼恐怖的專欄經驗!

幾米:如果說寫專欄的持續性是一種驕傲的話,那最值得驕傲的就是,我曾經連續六年半每天都要交一篇圖畫跟文字給報社。之前我覺得根本不可能做到,但答應之後,就每天都在做這件事情。而且還不止這個每天見報的連載,同時在雜誌上還有個每周一張跨頁大圖的專欄,以及各種陸續來的插畫邀稿。我只能說人的潛力是被激發出來的。本來我覺得不可能,覺得報社不要開我玩笑,我不會,沒有那個時間,結果等到真的答應後,開始做了,也就這樣做下去了。

焦元溥:我有一周六天的廣播節目,出國前都得瘋狂地把節目錄完才能走,每次都覺得很想死。我實在無法想像你是如何撐過來的,那時要去台東度周末都很難吧!

幾米:別提了,真的很可怕。但也就像你說的,因為有個強迫性的需要,才會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應付這種源源不絕的需求。直到有一天報紙主編說不要畫了,我也直接說好。現在再找我畫專欄,我可能沒那個勇氣,但萬一哪天我腦殘,說不定也就又接下來了。我現在只做長篇作品,因為短篇作品得靠專欄累積,沒有專欄就沒有動力去做那類作品。不管是《我不是完美小孩》,或是《我的心中每天開出一朵花》、《我的錯都是大人的錯》,都是從專欄一路磨練出來的。畫畫會越來越進步也是因為每天都在做這件事情,當然有時候也會退步,但還是可以維持大概的水準。

焦元溥:拉赫曼尼諾夫曾經說,他很嫉妒他的好朋友小提琴家克萊斯勒,說他不需要練琴。為什麼?因為他太紅,紅到每天都有演奏會,每天都要拉兩小時,等於就是天天練琴了。所以我們知道幾米老師就是插畫界的克萊斯勒。但我想幫讀者問,在這一切的最初,究竟該如何開始創作呢?畢竟克萊斯勒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沒有紀律就不可能持續創作

幾米:很簡單,也很不容易,就是現在就開始。開始之後,要持續,每天每天持續。再來要專注。如果可以把這三件事做到,就比較有可能接近達成夢想的基本條件。很多人只想,卻不開始,永遠只是夢想。因為有開始、持續、專注,我才有可能做出這些書。不過,雖說做專欄可以有很多訓練,可是同時也耗去太多時間,所以在忙專欄的那六年半,我做不出一本像樣的長篇故事繪本,因為所有的時間都被瓜分掉了。世事就是這樣,選擇了A就失去了B,選擇了B就失去了A,不可能都要的。

焦元溥:要完成這麼多工作,你怎麼安排時間?

幾米:我的一天非常的無聊。每天醒來盥洗完就出門去工作室,路上買杯黑咖啡、三明治。因為肚子很餓,就在店門口吃完三明治,把咖啡帶到工作室。我完全不需要熱身,咖啡杯一放,坐下來就開始畫圖了,畫到中午吃飯。午後讓人昏昏沉沉,就偷上臉書,回一些話,回頭繼續畫,畫到五、六點收工回家。下班很累,我會很早睡,第二天四、五點又醒來,就這樣每天重複,禮拜一到禮拜五,周末會安排其他的事。我習慣這樣的規律,比如像今天的對談活動,就會對我的創作規律造成排斥,跟我的生活節奏不太一樣。我像是公務員,每天規律上下班。如果是進入創作計畫的巔峰期,完全進入狀況的話,那工作的時間可能會拉長,也會睡不好覺,很早便醒來去工作室,整個人會非常地疲勞。

因此我覺得紀律對創作者來說,可能比靈感還來得重要。我一直遵循著這種紀律來做,沒有紀律就不可能持續創作。所以我的日子滿無聊的,每次看到人家臉書上面又在吃、又在喝、又在玩的時候,都會心生怨氣,所以作品都充滿了悲哀。(笑)

焦元溥:比起來我的工作紀律就差很多,可能這跟距離有關。我每天早上起床,就在書桌前面工作,書桌跟床的距離是十五公分,因此我就比較沒有紀律啦!雖然我的寫作並沒有因此而比較歡樂,也是充滿了悲哀。(天呀,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唯一試圖奉行的規律是,希望每天在同一個時間睡覺。如果隔天比較輕鬆,就六點半或七點起床,如果很多工作,我就三點半起床。我發現每天在同樣時間睡覺,即使很早起來,身體也可以應付,否則就會常常生病,而且都是休假放鬆時生病,等於沒有休假到。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會看到我臉書留言是早上四點,那不是我還沒有睡,而是我已經睡了三個小時,又開始起來工作了,沒辦法啊!


【計畫趕不上變化 創作也是】

幾米:現在出版社引進各種管理方式,有流程SOP、出版進度規畫等等,我的編輯每年都要跟我討論來年的創作計畫,往往我都隨他計畫,但自己做自己的,因為用想的是一回事,實際動手又是另一回事。

焦元溥:所以說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幾米的一句話。

幾米:但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呀!比方說我最近都做不出完整的作品,眼看台北書展就要到了,我就跟出版社招認,我做不出原先設定的那本書,但有另一個比較簡單的計畫,可以用半年時間完成。於是大家就說好,改做這本預定五十六頁的小書。我很高興地開始做。到現在過了四個月,小書膨脹到一百二十八頁,還在持續修改。嗯,出版社已經放棄幾米今年會再出任何新書了。

焦元溥:請問這中間發生什麼事?

幾米:雖然已經有初步架構,但我畫詳細草圖時,覺得角色不夠深刻,於是增加頁數;又覺得故事不夠周全,又要增加頁數;覺得敘述太流水帳,要多一點內心戲,還是要增加頁數。就這樣巴啦巴啦,從五十六頁變成一百二十八頁!我的編輯大概認命了,每個禮拜我跟他說頁數又變了,他總是沉默以對。要談創作計畫跟實際成果,真的每次都是天差地遠。在我還沒有成為創作者之前,常看到一些前輩談創作,他們會說是書裡的角色告訴他們,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我那時想,怎麼可能!這個男主角要去哪裡,或是女主角最後要自殺,怎麼可能是他們自己決定的!可是當我真正走進創作,我發現還真的會被自己創造出的角色牽著走。我會為他們流下傷心的眼淚,或對他們莫可奈何,依循他們的意志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所以是主角告訴我,他需要有一百二十八頁。

壓力一減,解決方法可能就會出現

焦元溥:唉呀,我的經驗和你完全一樣。我一直在思考寫一本關於巫術、魔法、精靈的奇幻音樂書,這個計畫對我來講非常困難,所以一直難產。偏偏今年是我出版社四十周年,他們希望社裡作家能交新作品來慶祝,於是我想既然這本還弄不出來,那就換一個比較可以執行的計畫,結果發生了一件很好玩的事。那本巫術魔法書,我在十九歲的時候就打好大綱了,卻一直找不到方法完成。就當我坐下來寫《樂之本事》新書大綱那天,同一個晚上,我就突然知道巫術魔法書的大綱要如何調整,架構章節也全都出來了!可見面對僵持太久的案子,如果能夠轉移心思,壓力一減輕,解決方法可能就會出現。

幾米:你怎麼會想寫這樣的書?

焦元溥:因為我小時候最愛的卡通是《藍色小精靈》呀!那裡面的配樂還都是古典音樂呢。這構成了我的童年,所以我一直想為精靈世界寫一本書。只是呀,原本可愛有趣的大綱,現在卻變得相當黑暗。這讓我想到《哈利波特》,第一集非常可愛好笑,到第四集卻變得陰暗恐怖,簡直是驚悚小說了。但我想J.K.羅琳應該也是這樣,她或許沒有計畫要寫那麼陰暗的故事,卻在創作過程中被角色牽著走,愈寫就愈脫離原來的設定,卻也自成一套嚴謹完整的脈絡。不過即使是《樂之本事》,我也是從十六萬刪到十二萬字,再逐漸加到十四萬字,成果也和最初大綱很不一樣。不過,我的出版社基本上沒有規畫過我的寫作,你則和出版社互動密切,我很好奇你們的實際合作情形如何,會不會常吵架?

偷偷摸摸地修正,修到你沒話說

幾米:以我而言,創作計畫的確跟合作的編輯比較有關係,因為在你還沒做出來之前,編輯無從下手,可以討論的就是你的創作計畫,但計畫可能又是這麼善變。我開始創作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問,不知道去問誰,而且當時年輕氣盛也不會去聽別人的,糊里糊塗就做出來了。創作的時候會拿稿子去問幾個比較親密的朋友,但如果人家說真話,我會很難過,會恨他,心裡想我以後再也不要拿東西給你看,反正你什麼也不知道。可是當我做了越來越多書後,就非常想要聽不同的意見,我會去聽出版社老闆說什麼,會問編輯覺得怎樣,會問我們家那兩個最兇的、最殘忍的太太跟女兒。雖然我嘴巴很硬,每次都說我不要聽,可是事實上每個人說的每句話我都會記住,然後偷偷摸摸地修正,修到你沒有話說。

很多人給我意見,可是做出來的是我。我常常在演講時會一直強調我跟編輯合作,或是聽很多人意見,我會做修改,而我確實也是在跟編輯討論後,做全面性的調整。為什麼會特別強調這件事,是因為很多年輕朋友,完全排斥別人的意見,我就會想起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如此。你明明看到他有很多問題,跟他提醒,如果願意改一下就會立刻跳到另一個層次,可是他們都不願意改,覺得改了就不是自己的作品。但好作品重要,還是純粹自己想的重要?況且,又不是別人幫你做,人家給了建議,還是得靠你自己來完成,那還是自己的作品呀。我覺得創作沒有專家,我會拿作品去諮詢,有時候真的只需要講講話討論一下,在一來一往之中就會對作品有很多的幫助和改善。

以讀者角度設想,不能自己開心就好

焦元溥:我之前的作品其實滿獨斷的,編輯能夠改的是文句。假如我這句子他看不懂,那我改,至於內容的話,我想我是音樂專業,編輯不是,所以我不太會去聽別人的意見。不過我也不是不聽,畢竟我經歷過博士班的訓練。比方說我在博士論文最後要截稿的三個月,我的教授覺得某論點很有問題,要我刪。我想這怎麼可以,於是就寫了四、五頁的信跟他爭辯。結果看完信他說,他現在被我說服了,但我為何不把這些內容寫到論文裡呢?原先那樣寫連他都看不懂啊!於是我知道我必須換不同角度,以讀者角度設想,不能寫了自己開心就好。像《樂之本事》既然是古典音樂入門書,就必須好讀好懂。所以這本書的序裡感謝很多朋友:我每寫完一章就寄給他們看,問能否看懂,有何意見,而他們多是非音樂專業,也就是以一般讀者的角度來考量。而我得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回饋。像有位朋友是小說家,這人平常嘻嘻哈哈,不是很正經,看完居然指出某個別人都沒發現的邏輯謬誤,讓我大吃一驚。

在給人看稿,聽取意見的過程中,聽到說寫得真好、好精采喔,自然很高興;當朋友有不同意見時,我也總會出於自尊或防衛心來與之辯論,但辯論完了,我自己最後也常偷偷摸摸地改。我有時會想,如果這本書的稿子拿給更多人看的話,成果會變什麼樣子?

幾米:我覺得這關係到你信任不信任你問的人。

焦元溥:是的,知道彼此關係,知道是了解你的人,即使對方給很壞的評語,也知道那不是出自於惡意或嫉妒。入門書有深淺拿捏的問題,有人覺得你這地方寫太淺,同一處又有人說寫太深,到最後做決定的仍是自己。對我來講,《樂之本事》和之前寫作經驗都不太一樣,是非常好的學習。

 

幾米:我在創作的路上幾乎都是自己摸索前進,遇到非常多的困難,非常無助。因此在我覺得可能累積了這方面能力時,有很大的熱情想要跟大家分享創作。我曾經結合了一群朋友,開了如何創作繪本的班,也在大學講過幾年類似的課,結果卻使我失望。我非常珍惜有才華的人,當其作品顯現光芒時,我會熱情擁抱。可是發現這好像談戀愛一樣,常愛到不該愛的人,最後搞得自己傷痕累累。所以我又變成一個非常絕情的人,不想再處理這方面的事。幫別人看作品這件事其實是很矛盾的,如果比較嚴格的話,就傷害年輕人的善良、天真、純粹的心靈;如果糊弄過去的話,他們又……
焦元溥:錯把禮貌當肯定。

 

幾米:可是我幹嘛當一個惹人厭的老人呢?就讚美別人有什麼不好咧?他們可能很多年以後會感謝,因為當年收到一句鼓勵的話。

焦元溥:但他們也可能會因此而持續錯誤的道路,然後你就會被記恨,只是被恨得早一點或晚一點罷了。

幾米:有些年輕朋友給我看單張作品:「請問老師這張圖怎樣?」可是我已經不再是只看單張作品的人了,因為我覺得一張圖畫得好不好,其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整體作品的結構、韻律、節奏,完整的想法。那是較高階的探索,不能在短時間內下定論。但也許他們只是想要來告訴你:「我做了一個很不錯的作品。」並沒有期待對方認真說出「真相」,甚至也不想聽到真相。

此外,現在創作者還有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大家都有太多朋友,也都使用社群網絡,很多人把作品貼在上面,於是就整天看到「喔,好棒喔!」「好美喔!」「好羨慕喔!」「好愛喔!」「好希望是我做的喔!」這樣創作者很容易就迷失,分不清這是社交客套或是有益意見。

焦元溥:然後發表了,就得面對「千人按讚,一人到場」,那一人還是來躲雨的殘酷真相。

 

幾米:所以創作者有時也要有傲氣,縱使今天幾米說你不好,或說這地方要改,你要說:「好,我願意聽你的,但是我會改到比你想的更好!」這樣才會有那種江湖上高手高來高去,對決般的努力,才能產生良性刺激下的互動。可是我遇到的多半不是這樣。反正就看別人作品這件事來說,我常常很受傷。

焦元溥:柴可夫斯基把他《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的曲稿給亦師亦友的莫斯科音樂院院長尼可萊.魯賓斯坦看。尼可萊居然從頭罵到尾,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作曲家丟下一句:「我一個音符都不會改!」就走了。可是他真的沒有改嗎?嗯,他還是改了,還改了兩次。現在此曲可謂家喻戶曉,但如果大家有機會去比較一下最早的版本,就會知道後來的修改還是傑出很多。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則是另一種情況。作曲家把曲稿給指揮家好友看,結果也被批到體無完膚,說根本不能演出。布魯克納拿回來大改,但朋友批評之處他幾乎都沒改,改的都是沒被批的地方!但這部作品,是我心中布魯克納最偉大的創作。

幾米:那會不會有可能原本人家是很好的,批評者卻錯看了,給了錯誤的打擊,於是成為千古罪人?

焦元溥:有可能,不過我覺得若是真金,自然不怕火煉,壞評語不過是些小瓦斯爐,根本傷害不到。但的確有一種狀況,就是創作者雖有才華,卻毫無自信,就是你說的沒有傲氣。像馬勒的同學羅特(Hans Rott),他很崇拜布拉姆斯,把自己的交響曲給這位大師看,結果布拉姆斯把曲子狂罵一頓。羅特大受打擊,精神崩潰,最後死在療養院。

幾米:唉呀!

 

焦元溥:因為這故事實在太有名,我就去找他那首交響曲來聽,發現……唉,是他自己找死。他的曲風、結構與美學,跟布拉姆斯相比根本是另外一派。你練少林武功,卻尋求武當掌門認可,這不是太笨了嗎?布拉姆斯雖然嘴巴很苛,對於他欣賞的作曲家,比如說後來創作出《新世界交響曲》的德沃札克,他可是大力提拔。他知道德沃札克沒有錢,就幫他找獎助金,有次出版商要發德沃札克的曲子,但怕校對延誤時間,布拉姆斯居然自己和出版商說他願意擔任校對!我想再也沒有第二位大作曲家會做這種事。但布拉姆斯不是沒有批評過德沃札克,而德沃札克始終願意反思,認真篤實又勤奮不懈,所以才能不斷進步。我相信如果肯努力,對創作有熱情,不管資質如何,多數前輩都會很有熱忱地幫助你。
幾米:我們這種人有個毛病,對很多事情都很寬容,回到創作卻會變得歇斯底里地嚴苛,也搞不清楚自己這麼嚴格做啥?人家就是個小孩而已啊。

焦元溥:因為那是你所敬所愛之事啊。我想就算面對小孩,若討論到《聖經》,教宗也是一絲不苟的吧。不過我現在很好奇,你的創作也經歷不同階段,在出了五十本書之後,當你回頭去看最早的作品,現在是什麼感想?

 

幾米:我最早創作的書,對我還是意義深遠,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在很多場合都曾遇到讀者說:「幾米老師,雖然你做了這麼多的作品,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第一本書,還有……第二本書。」我聽到心裡就在吶喊:「哇哩咧!」怎樣啦!我努力了這麼多年,結果我少不經事、胡亂做的那本書,才是真正讓你得到感動的,而我後來千錘百鍊、嘔心瀝血的你卻無感,這真是令人沮喪啊!創作當然跟年紀相關,因為我已經真的回不去了,不管是在畫風、線條、色彩運用、結構故事的方式,都不一樣了。這又回到我之前說的,創作並不是勇往直前就可以到達高峰,繞來繞去或許也會下降,可能要加倍辛苦才會抵達以前可能無意識就達到的高度。

焦元溥:但換一個角度看,創作最重要的,就是有話要說。如果沒有話卻硬說,那就勉強了。如果你有話要說,在不同年紀就會說不同的話,至少是以不同方式說。有些創作以技術見長,有些則以情感取勝。蕭邦在二十歲前後寫了兩首鋼琴協奏曲,把從沒說出口的暗戀寫在音樂裡。之後他寫了很多樂曲,技術越來越好,卻再也不見這兩曲中的青春感覺。這兩首是蕭邦結構最好的曲子嗎?當然不是。是他最偉大的創作嗎?我不認為。可是,它們封存了作曲家獨一無二的青春,而那青春讓所有人感動。如果你年輕時的作品雖然情感豐富,卻沒有好的技術去呈現,那就可惜了。如果你年紀很老,技術很好,卻沒有話想說,只是為了交差而逼出個作品,那也是遺憾。一件作品是不是誠實,最後閱聽者一定看得出來,那真的騙不了也躲不了。讀了你的《故事團團轉》和《故事的開始》,我們知道這麼多幾米創作背後的血汗血淚,知道你如何撞牆又尋找出路,但無論如何,你都沒有為出版而出版,永遠回應世界也向世界發問,一直有話要說,我想這是最可貴的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沒力史翠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