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

今晚心情很複雜。第一次去看總舖師是充滿驚喜又哭又笑，今天第二次去看，帶了弟弟跟ＭＩＡ（因為我一直洗腦員工而她伴侶又太忙兩人沒辦法去看，所以就被我綁架了）我的心情一直沉浸在小婉恍惚中看見父親穿著膠鞋的腳，一直沉浸在阿海最後說的，對於媽媽，我沒有怨氣了，眼淚一直停不下來

電影看完吃飯的時候，跟銀快四個人坐下來，原本是在吃飯討論劇情的，可是情緒啊浸淫得太深，從小被拋棄的阿海入了獄才發現每個人都有想念的關於母親的味道，但不管父親或母親，對我來說都是人生的空缺，雖然我日後找到媽媽，也重新築起情感，但是過去的那個坑洞原來一直都在，永遠補不起來

我沒辦法對這輩子只見過幾次面的父親產生感情，情感上卻還是缺乏了父親這一塊，那像一個永遠的黑洞，冷冷地緊貼著我，與我共生

結果就是吃飯的時候哭個不停，也沒辦法接著吃飯，只能抽抽噎噎的對才剛十八歲同母異父的弟弟說出自己過去的故事

我爸因為死纏爛打追到我媽，當年未婚懷孕所以兩人匆匆結婚，但是我才剛生下來爸爸已經因為種種原因失業很久，他工作總是不順遂，也對外在環境充滿憤怒，一直很想翻身，很想揚眉吐氣，但身為大家族長子的長子，沉重的壓力讓他怎麼都沒辦法成為讓爺爺奶奶驕傲的兒子，為了家計，才剛滿月媽媽就把我帶回鄉下奶奶家，讓爺爺奶奶扶養，她出去工作

但是後來兩人越吵越兇～我爸拿皮帶抽我媽～我媽逮到機會就逃走了，失蹤了好多年，爸爸怎麼找都找不到她，還一度登報，最後是用法院訴請離婚的方式才真正找到媽媽

那時候我才五歲吧～還沒上幼稚園～記得搭了很久的車去新竹山上外婆家～記得樑柱好寬又好大，看到從未見過的外公外婆與媽媽和親戚們心裡很激動，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爸爸媽媽

後來在見面就是在離婚法庭上～法官問我要跟誰住

我說～不是都跟奶奶住嗎？那時我根本搞不懂離婚是甚麼，監護權就判給了爸爸，那天媽媽第一次抱我，我摟著陌生但很美麗的媽媽問她妳會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笑著說會～還要辦點事～等下再回去

那一天我跟爺爺奶奶從布袋的小法院回到老家後，我等了一晚又一晚，媽媽沒有回來，爸爸也沒有回來，他們大概是一判完離婚辦了手續就分道揚鑣了

從那之後，一直到現在我三十一歲了，我只見過我爸幾面，從小就日日夜夜被奶奶羞辱，覺得欠我們父女什麼死人債～為甚麼得養我，為甚麼她這麼苦這麼可憐，為甚麼我這麼礙事，每一天啊被這樣絮絮叨叨的念著，有一度我怨，很怨，有一度很恨，每當家裡收成不好時，耳裡能夠聽見的辱罵就更多一些

因為根本不可能有零用錢，每年過年頂多只有兩百元紅包，為了逃離那個家我開始偷錢，中間試圖離家出走一次，試圖自殺過很多次，身體生病的時候更覺得自己抬不起頭，我大概是沒有存在的資格吧，我大概很礙事吧，生命的意義倒底是甚麼呢？國中時就常常思考這個問題

就大約是從五歲開始一直到十六歲國中畢業終於能夠以出去半工半讀的方式逃出去為止，這之間我因為偷錢被打了一次又一次，因為貪玩被打了很多很多次，有一次好像是一路被打回家的，先是拿了甘蔗皮，甘蔗皮打斷了換藤條，藤條打斷了換塑膠水管，回到家再換成木棍，我就這樣一次又一次被打，身上常常青紫一片，但好想逃，好想死

因為摔倒膀胱無力每天頻尿嚴重要被別人嘲笑，因為心律不整開始常常請假，我還有一度試著把所有藥通通吞進身體裡，如果可以死掉就好了，好希望明天不要醒來

大概只有姑姑跟表妹表弟或是堂弟他們來的時候我會快樂一點，雖然在家裡我總是矮他們一截，雖然，他們都是老人家的寶，而我是累贅，我跟大我九歲的小姑姑最好，她常常告訴我，不要欠人人情，不要去麻煩人家，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國中畢業就要出去工作養家

所以我一直熬啊熬的，國中一畢業就好快樂的逃出去了

在華隆大園廠工作了三個月，在育達讀了一小陣子夜間部，我交了男友，陪同學姐姐去拿小孩，然後我想離開工廠了，跟男友在外面租了個小套房，後來因為在麵包店工作傷到腰背，得了骨背肌膜炎～沒辦法繼續工作～男友家人反對所以我們被迫分手

然後有次回家的時候～我突然想試著去新竹找找看那只見過兩面的媽媽

抄下了離婚協議書上的戶籍地址，我一個人搭火車到新竹，找了一輛計程車，沒想到因為政策改變，原本的老地址早就不見了，計程車司機很挺我，陪我去警局求助，找到了外公的電話，但那時媽媽並不在新竹，而在外地工作，夜又已經深了～警察跟司機就勸我先回桃園的套房，反正知道路了，下次可以再來找

那時已經很接近過年，才打算著年後在去找一次，除夕那天下午，我擠火車換公車好不容易回到家，還不到晚上六點吧，就接到找我的電話，是媽媽，她打電話來了

我們約了初二在嘉義市見面，看著媽媽跟繼父，想著，就像家中僅有的那幾張照片一樣，媽媽真的很漂亮

差不多也就是北一女遭潑硫酸那一年，我在中壢一個人走夜路回家被潑了鹽酸，幸好冬衣厚，沒受甚麼傷，只是嚇壞了，好多年沒辦法晚上出門，總是恐懼後面會無聲無息滑來一輛沒車牌的車，朝我潑點甚麼

那時外公外婆還在，聽到我的遭遇媽媽也愣住了，既然已經休學了，不如就跟她去住高雄吧（她那時在高雄工作，但房子買在台南，所以當時四歲的弟弟是在台南保母家）大概也就是找到媽媽跟外公外婆之後，兩老就相繼去世了，原本，我跟媽媽都不知道該怎麼跟彼此相處，她不會帶小孩，我從沒有過媽媽

後來她急性腎衰竭～差點就死掉了，躺在醫院洗了好幾次腎(而我居然是因為沒錢了得找媽媽借急才知道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後來被中藥硬是救回來，我嚇壞了，開始很努力的學習當一個女兒

也差不多是那時候吧～我也學著去體諒爺爺奶奶老人家的辛苦，有一度很想放下那些傷痛好好孝順他們，雖然聽到奶奶說她可是很寬容大人有大量～還願意讓我去找我媽那個薄倖狠心的客家女人已經很不錯了（完全不會檢討自家兒子不工作還家暴）還是忍住沒頂嘴
後來有一陣子比較常回去，夜裡下樓上廁所就聽見奶奶問爺爺我為甚麼常回家，爺爺說：還不是都為了錢
聽到這句話，我那時好像整個人都碎裂了。
隔天一早就走了，再也不回那個家，當作從此沒有這些家人（反正我是累贅不是嗎？）後來跟前夫結婚～鼓起勇氣回家拿戶口名簿，家裡剛好沒人，所以我偷了戶口名簿就逃了。
中間那幾年，也曾和嫁到永康的小姑姑在永康街頭大吵一架

她恨為甚麼父母見到她只會問找到我了沒，擔心我變無名屍，我恨她為何對我如此嚴厲，全家對我最好的是她，對我最嚴厲的也是她，那場大吵不歡而散之後我就搬走了，也跟小姑姑徹底斷了

一直到離婚～再婚之後～找到小姑姑電話才跟她說，我過得很好，不要擔心，我再婚了，先生是個很好的人，姑姑則哭著跟我說，她好氣自己為什麼那時要對我說那麼重的話，她很後悔，我在電話裡安慰著她，但是那個家啊，是我焦慮與躁鬱的根源，有太多東西糾纏在裡面了，是一個永遠填不了的洞

我試著接受那個洞，我學會不填洞，我學會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關懷照顧別人，有好幾年我覺得我好多了，比較看得開了

但是前兩年更嚴厲的大姑姑卻找來了

她因為奶奶過世了，查到我的戶籍（那時戶籍還登記在新店的小套房）衝去新店找，卻只從管理員那邊問到我婆婆的電話，然後打去跟我婆婆問到了銀快的電話

銀快剛開始只是錯愕，這是誰？口氣怎麼這麼差

我一接就開始發抖了

奶奶過世了～死前據說一直喊著我的名字

我相信～也不相信
因為有很多東西是不可逆回的

十六年，對我來說真的夠了
幾度病倒不能工作，幾度半夜燒到三十九度多，都是媽媽匆忙把我送去醫院的，我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十多年都覺得我髒我礙事的人會說愛我，會到死前都唸著我
我沒有辦法相信
也從這通電話中深切地感覺，啊，不是爺爺或是奶奶死掉就結束，不是只有這樣，我不會也不能回去奔喪，這一回去就是往死裡撞，七個叔公三個姑婆，四個嬸婆，外加那些村里的眼光，我所畏懼的黑暗其實就是那個孤單而陰霾的童年

我跟姑姑說不要再找我了～我永遠不會回去，姑姑罵了我幾句之後就氣沖沖地掛掉電話了。那時她並不知道，我跟銀快住在板橋重慶路，她住板橋文化路二段，騎車也許只要十分鐘不到的路程，我一身冷汗，嚇得恐慌不已

原本第一次看總舖師只是被吳念真的話語感動，被那些傻氣與真感情感動

可是今天我突然覺得我變成了阿海，有一個好大好大的洞，我盡力去完善我的人生，我現在的家，是我跟銀快還有媽媽，弟弟四個人的家，我沒辦法見婆婆，因為大姑姑曾跟婆婆講了很久很久的電話，我不知道她說了甚麼，畢竟在他們的世界裡，我也許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反派，但在我的世界裡，所謂的家與承諾或者存在價值，脆弱得不堪一擊，我很難真正去相信人

阿海片尾說，我沒有怨氣了
我哭得好厲害
我也好希望，我可以沒有怨氣了

是說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怨還是甚麼，多年前跟小姑姑聯絡時她曾說我跟我爸同一年失蹤，長大的我可以理解父親的痛苦與壓力，也可以理解他為何不願再回那個家，但是阿，我就如同一個薄薄的影子，因為這個不成熟而且逃避的大人，被遺忘在黑暗裡了

幸好，國中畢業就可以出門工作
幸好，嫁到了不對的人，我有勇氣離開
幸好，我就算生病再多次，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傻傻地想死了。
幸好，沒有一個先天的家，透過努力，我有了一個真正的，自己的，幸福而溫暖的家

媽媽，我對妳沒有怨氣了，妳盡力的學習愛十六歲以後的我，我盡力的當好妳的女兒，雖然一直到現在跟妳說話我還是會緊張，有時會很焦慮，雖然我常常害怕失去妳，學習勇敢好難，真的好難

而我那明明沒見過幾次面，我連一聲爸都陌生的喊不出來，走在街上也可能完全認不出對方的爸爸，原來，我以為我沒有因為你而受傷，但是我現在清楚看見了自己那個空缺，原來我曾深深的期盼著，你可以出現，你會擁抱我並且帶我離開地獄，長大後知道了你也在地獄，只是我們彼此錯失了那段時間，失散了，這輩子也不可能補起那個洞
我會試著把怨氣恨意與渴望的愛憎從那個洞裡掏出來
然後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說，爸爸，我沒有怨氣了，希望你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