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開創華語電影的新世紀 / 賈樟柯電影手記1996-2008


去年威尼斯電影節結束後,我和《月臺》的女主角趙濤一起輾轉法國,準備去多倫多影展做宣傳。在巴黎逗留時,我從《解放報》上看到了楊德昌新片《一一》公映的廣告,畫面上是一個小孩兒的背景,他正在拾階而上,攀登紅色的高高樓梯。單從廣告上看,我以為楊導又在重複以前電影中的毛病。

他從前的作品不太敢恭維,即使是最出色的《牯領街少年殺人事件》也多意氣而少控制。楊導喜歡弄理念,我不喜歡這種氣味。

趙濤聽說是華語片便想去看,我陪她坐地鐵一路擁擠去蓬皮杜藝術中心附近的影院買票。沒想到電影院外排著長隊,細雨中等待入場的觀眾極其安靜。我被這種觀影氣氛感動,頓時覺得電影聖潔,有歐•亨利小說中流浪漢路過教堂時聽到風琴聲的意境。

但我還是暗自在笑。小趙曾經說過,她最喜歡的電影是《獅子王》,便想她肯定無法接受老楊這部長達兩小時四十分鐘的"哲學電影"。想想自己也不是楊迷,便有了中途退場的心理準備。

但電影開演後,我一下跌進了楊德昌細心安排的世俗生活中。這是一部關於家庭,關於中年人,關於人類處境的電影。故事從吳念真飾演的中產階級擴展開去,展示了一個"幸福"的華人標準家庭背後的真相。我無法將這部電影的故事一一道出,因為整部影片彌漫著的"幸福"真相讓人緊張而心碎。結尾小孩一句"我才七歲,但我覺得我老了"更讓我黯然神傷。楊德昌的這部傑作平實地寫出了生之壓力,甚至讓我感覺到了疲憊的喘息。

我無法將《一一》與他從前的電影相聯繫,因為楊德昌真的超越了自己。他可貴的生命經驗終於沒有被喧賓奪主的理念打斷,在緩慢而痛苦的剝落中,裸露了五十歲的真情。而我自己也在巴黎這個落雨的下午看到了2000年最精彩的電影。

影院的燈亮以後,我發現趙濤眼圈微紅。我沒想到像她這樣喜歡卡通片的女孩會看完這麼長的電影,也沒想到滿場的法國觀眾幾乎無一人退場。大家鼓起了掌。面對銀幕,面對剛剛消逝的影像,我們都看到了自己。做舞蹈教師的趙濤問我大陸為什麼看不到這樣的電影,我無法回答。我們的電影不尋找真相,幸福就可以了,幸福沒有真相。

轉眼到了九月,《月臺》要在釜山影展做亞洲首映,我和攝影師餘力為前往參加。《花樣年華》是這次影展的閉幕電影,餘力為也是《花樣年華》的第二攝影,但還沒有看過成片,等待閉幕的時候一睹為快。

在酒店碰到王家衛,墨鏡後一臉壞笑,說要去北京一起喝酒。談下去才知道他非常得意,《花樣年華》在大陸已經獲准通過,我知道這是他真心的喜悅,想想自己的電影公映遙遙無期,多少有點惆悵。釜山到處彌漫著"花樣年華"的氣氛,年輕人手裡握著一個紙筒,十有八九是《花樣年華》的海報。我沒有參加閉幕式便回國。據說閉幕那天突然降溫,《花樣年華》露天放映,幾千個觀眾在寒風中享受流行。
流行的力量是無窮的,我中午一到北京,下午便買到了《花樣年華》的VCD。當王家衛的敘事中斷,張曼玉和梁朝偉在高速攝影和音樂的雙重作用下舞蹈般行走時,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章回小說中承接上下篇的詩歌。原來王導演熟諳古代流行,一張一弛都露出國學底子。不能說是旗袍和偷情故事吸引了中年觀眾,但王家衛拍出了一種氣息,這種氣息使中年觀眾也接受流行。

再次回到巴黎已經到了十月底,巴黎地鐵站都換上了《臥虎藏龍》的海報。市政廳的廣場上立著一面電視牆,電視裡周潤發和章子怡在竹林中飛來飛去,看呆了過路的行人。我猜他們正在回憶自己的力學知識,琢磨著中國人怎麼會擺脫地心引力。這是《臥虎藏龍》的電影廣告,精明的法國片商將片名精簡為"龍和虎"。我從初二開始看港臺武打片,這些意境早在胡金銓的《空山靈雨》和《俠女》中有所見識,但神秘的東方色彩還是迷住了觀眾。美國還沒有上片,便有紐約的朋友來電話,讓我寄去盜版《龍和虎》。

幾天後在倫敦見到李安,全球的成功讓他疲憊不堪。大家在一家掛滿沃霍爾作品的酒吧聊天,我懷疑空調都會把他吹倒。談到《臥虎藏龍》時他說了一句:不要想觀眾愛看什麼,要想他們沒看過什麼。我把這句話看做李安的生意經,並記在了心中。

楊德昌、王家衛、李安的電影正好代表了三種創作方向:楊德昌描繪生命經驗,王家衛製造時尚流行,李安生產大眾消費。而這三種不同的創作方向,顯現了華語電影在不同模式的生產中都蘊藏著巨大的創作能量,呈現了良好的電影生態和結構。今天我們已經無需再描述這三部電影所獲得的成功,在法國,《一一》的觀眾超過了30萬人次,《花樣年華》超過了60萬人次,而《臥虎藏龍》更高達180萬人次。瞭解電影的人都應該知道,這基本上是一個奇跡。而這個奇跡使華語電影重新受到人們的關注。日漸低落的華語電影聲譽被他們挽回。我自己也在得益於他們三位開拓的局面,《月臺》賣得不錯,也就是說會有觀眾緣。

然而我們會發現,這三位導演兩位來自臺灣,一位來自香港。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廣闊的大陸似乎已經沉沒,而拯救華語電影的英雄卻都來自潮濕的小島。從90年代中期開始,我們的國產電影就失去了創作活力和國際市場信譽。那些國際大導演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幾乎沒有了國際發行,靠著媒體炒作裝點門面。而那些以為自己有觀眾的導演也只能操著京腔模仿阿Q。巨大的影像空白呈現在我們面前。我看?我們能看什麼?

我們看到楊德昌、王家衛、李安三位導演在開創華語電影的新世紀,而其中大陸導演的缺失似乎並未引起從業人員的不安。他們的這種"從容",讓我確信一個新的時代必須馬上開始。


原載《南方週末》(2001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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