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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起的故事◎瓦歷斯.諾幹(作家,文史工作者)

故事,最迷人的地方在哪裡呢?

  我們圍著篝火,山安靜起來,樹叢打開耳朵,泥土溼潤妥貼,火光就要撐開神祕的時光甬道,這時老人安坐上位,一些語言的精靈流洩了出來,然後,我們準備好了,把馳騁在山林的疲累的心,調整為放鬆的河流,我們「準備好聽故事」,於是,故事最迷人的地方,緩緩啟動,故事,升起來了。

  我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自白著,自己是部落裡最不懂得說故事的那種人──沒有文學素養的人──至少,我的父親就比我「文學」的多了。

  小時候就聽過父親說起蜂蜜的故事。

  父親在很小的年紀就已經是孤兒,孤兒的父親曾經久住叔叔家,但總是偷溜回到夏坦森林的竹造老家。他說,有這麼一天,在一棵大樹底下睡覺,細瘦的手不知不覺伸進樹根旁的石縫,手指頭漸漸溼黏香甜,原來是手掌挖進了難得的糖蜂窩寶藏,這種藏身在石縫深處的糖蜂蜜汁最是可口膩人,於是另一隻手也伸進縫隙裡,也是在不知不覺間全身沾滿了蜜汁,最後掏空縫隙裡的蜂蜜,父親說,那真是甜蜜的下午,甜蜜到自己再度昏昏欲睡,身子骨一吋吋輕飄飄飛升了起來,其實是一群蜜蜂將父親抬進更為隱密的石洞裡,因為早先的蜜汁都已經爬在父親的身上了。等到落日將盡,父親醒來,離開石洞,揮走了沾在身上的蜜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從此以後,父親不再害怕任何蜜蜂的叮螫,就連裝著毒牙的虎頭蜂叮上幾口,肌膚平滑如水,根本不會起腫。我甚至曾經看過父親將一窩高掛果樹的蜂巢咬碎吞入肚子,向我們這些孩子以示勇敢之威。有意思的是,父親掀開褲管,對著大腿上似乎是某種硬物撞擊成凹的痕跡說,八二三炮戰(一九五八年),有一顆對岸匪砲彈的碎屑擊入大腿,頓時血流如注,父親說,當時一點感覺都沒有,就像虎頭蜂咬一口似地,因為這是他與蜜蜂之間的故事,所以根本就沒有痛楚之感。父親問我相不相信?我毫不遲疑地相信著。因為,「故事」讓每個歷史的畫面生猛鮮活、無所不能。

  應該是在一九九一年,初識克孝。當時,《獵人文化》雜誌慘澹經營著,創刊號是以宜蘭澳花部落為主題,報導著澳花部落的變遷。日後雜誌依賴知名或不知名的友人一千、五百的捐款支撐著,克孝也在捐款者的行列裡。有一天,克孝登門來到豐原租屋處,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漢人,說是來處理公司財務,並且稍微透露年輕時在司馬庫斯獲得老獵人搭救情事。二○○四年,我依稀記得克孝向我訂了幾箱日本甜柿,最近一次的見面,也是在二○○四年秋天的台北紫藤廬。幾年後的一天,新聞竟出現克孝以台新金發言人發表談話,在山村的一角,我只能是目瞪著螢幕上那個謎樣的男人而口呆著。二○○九年十一月,接到《找路》的初稿。將近二十年,我與克孝的交情,就像在都市叢林裡被大樓遮掩得時隱時現的獵徑,直到老獵人「把路開到他覺得對得起祖靈才會走下一步」,這條祖靈監視的獵徑正是這樣一本書,一本獻給老獵人Dokas san的故事之書,一本接連著漢人與原住民的荒野山徑。

  初讀《找路》,你以為這是一本城市人接近荒野部落的朝聖之旅,以為是人文登山客追索遺落在叢山峻嶺之間的歷史遺緒,太多自以為是的想像恰恰遮蔽了想像的風景。《找路》找尋的,其實並非是神祕而險惡的山野,爬梳的並非是時光掩蔽的聊齋志怪。《找路》的本質是,褪盡財經風暴的克孝傳述泰雅老人說故事的老靈魂。

  好了,你可以開始佈置你的心情,燃起山野中的篝火或是鋼筋鞏固下的日光燈,聆聽風聲或者是CD唱盤跌宕音符的聲息,然後手指捻起第一頁,心情調整為大南澳溪的流水,開始溯河,接著,故事會帶領你「在山上遇見奇怪的影子」,這就是全書故事祕密的所在。

  這也是我們為什麼喜歡聽故事的祕密──故事讓我們有所依歸,故事讓我們逐漸堅強──因為故事,我們的心靈才能從在任何一個時空,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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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2009年,林克孝先生出版的書<找路>裡面,瓦歷斯諾幹先生為他寫下的序文,雖然在新聞發生前完全不曾聽過此人,可是他戀山愛山的故事還是感動了很多人,包含我,早上意外在小博上看到這本書上榜,隨意翻了翻介紹,既哀傷又感動,所以轉出來分享給大家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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